人物 ｜ 电竞队长张之缘：身负重担的人
“我们七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伴随着解说的嘶吼，来自中国LPL（英雄联盟职业联赛）赛区的IG战队以3:0的比分横扫来自欧洲的FNC战队，取得了英雄联盟2018全球总决赛的冠军。中国英雄联盟玩家的夙愿已了，无数国人掀拳裸袖、泪流满面。
这场比赛的巨大影响力，是近年来电竞产业蓬勃发展的缩影。国际体育组织逐渐将其纳入主流项目；政府颁布多项政策，电竞获得正名；政策初步落地，地方电竞起步发展；中国电子竞技市场整体呈现出赛事体育化、双端均衡化、生态多元化的积极态势。
电竞行业的巨大变化，同样投射在生活中——你我的身边人，越来越有可能同电竞产生各种关联。2018年5月6日，浙江大学ZJ Novae战队曾收获了中国大学生电子竞技联赛英雄联盟项目冠军。这是浙大在电子竞技项目上的第一个全国冠军。
求是潮记者曾采访过ZJ Novae战队队长张之缘。在这样喜悦充盈的时刻，我们不妨也回头看看他的故事。
开局第28分钟，胜负明朗。
对方战队已经无法挽回局势，五名队员中有四名被击杀，他们的主基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成了碎片。
此时解说几乎在吼：「这场比赛让我们看到浙江大学的强势体系，这帮助他们拿到胜利！You are the champion！」
镜头从游戏画面切到浙江大学ZJ Novae战队。五个男生大喊着「NICE」，双手成拳向上高举，在胜利的狂喜中，UCL中国大学生电子竞技联赛（下简称UCL）英雄联盟项目的总决赛就此落幕。
这是浙江大学在电子竞技项目上的第一个全国冠军。ZJ Novae队长张之缘也凭借此成为英雄联盟项目的MVP（Most Valuable Player 最有价值选手）。
图片中间为张之缘
// 对抗
UCL英雄联盟项目全国总决赛于5月6日在苏州高新区文体中心举行，浙江大学对阵长安大学。比赛三局两胜，浙江大学ZJ Novae战队在三局中输掉首局、连扳两局，赛后的新闻报道都称这是「逆转夺冠」。
对于队员卢哲涵来说，这或许也算不上「逆转」。他是大四的学生，也是校队第一代成员，四年来看着校队一点点成长起来，虽然输了第一局，却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我们对对方足够了解，一局之后心里更有底了」，他对队伍也很有信心，「我们比赛前就有数了，知道怎么打能赢。」
担任中单的张之缘心里就远没有这么轻松了，「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其实我压力很大」。
游戏中每个位置都很重要，其中「中单」作为「占据地图中央兵线和游戏中最好资源的玩家」，要求选手「有较高的综合素质并成为队伍中的中流砥柱」。
张之缘此前的表现也完全担得起「中流砥柱」一词。在UCL东部赛区第一场比赛中，他连杀五名对手、团灭对方战队，被现场解说赞赏为「亮眼」。据他的队友邵牧云估计，如果把张之缘的电竞水平换算到高考里，算是能考上清北的水平。
但和他直接对抗的、来自长安大学的中单选手有着「电信一区王者八百点」的成绩——简单来说，相当于是职业选手的水平。换句话说，他或算是清北的优秀毕业生。
解说也在赛前介绍时说道：「两边的中单都是核心，他们的发挥很重要。」
和队友交流时，张之缘透露：「全国总决赛前，我一直没感受到对手带来的压力，我总是要稍强一些。但全国总决赛让我真正感到危机。」按排名看，张之缘和职业选手间仍然存在差距。于是为了避免和对面中单比拼个人实力，他使用了完全帮助团队的打法，选择偏辅助型的英雄，一切战术都围绕团队进行。
不同的英雄选择、不同的战略安排、不同的优势积累，双方共十名选手的想法与操作快速持续变化，他们无时不刻在创造并改变比赛情势。每一局比赛的下一秒都是未知、上一秒都是定局，选手们必须一秒不停地做出最优决定。
「要一直想，不能断档，断档就会失去节奏。」张之缘说。
当将近两个半小时的牵扯和对抗尘埃落定，张之缘把头后仰，笑着长出一口气，和身边的队友紧紧地握了握手。除了开心，他只感到疲惫，「从没打过这么累的比赛。筋疲力竭。特别特别累。已经晕乎了。」即便时隔一个多月，那种疲惫感留下的印象还是在他脑子挥之不去。
// 焦虑
从比赛状态抽身得太快，张之缘坐在回杭州的动车上，又困又迷茫。
其实，就在5月5日的半决赛当天，张之缘已经错过了一门期中考。这门课恰恰是他近几个月来听得最投入、文献看得最完整的课。此前他询问授课老师是否还有协调的余地。老师干脆拒绝。于是张之缘没再多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了赶上另一门期中考，他在总决赛次日的凌晨五点半就坐上了动车，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担心又错过考试。
每个人的一周都只有七天，每个人的一天都只有24小时，每个人的一小时都只有60分钟。对于心无旁骛的学生是这样，对于职业电竞选手是这样，对于既是学生又打电竞的张之缘也是这样。张之缘清楚这一点。
从大二开始，张之缘专业班的同学们已经逐渐发现了他的频繁缺席，往往只有在做课堂展示时才能见到他一面。同学们大多只是模糊地知道张之缘在做电竞方向的事情，猜想电竞就是缺课的原因，而再具体的信息便真的一无所知了。有时候老师点名点到张之缘，教室里就会出现一阵默契的沉默。缺课次数太多后，老师会让同学转告张之缘，建议他退掉这门课。
「有时候不去上课其实是个人原因，并不是电竞的原因。」张之缘回忆。
其实电竞并没有占用他过多的课堂时间。即便在备赛期，校队的训练赛也安排在晚课后，到宿舍熄灯时也差不多结束了。事实上没有训练，英雄联盟也是张之缘和其他队员生活的一部分，他们花在训练上的时间和原先打游戏的时间相差无几。
张之缘所说的「个人原因」，具体而言，是「焦虑」。
焦虑的原因并不复杂。如果白天没有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张之缘到了晚上就难以平静。学业、电竞、健身，看似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可真正盘算起来没有一样真正得到令人满意的成绩。他只觉得自己一天一天在老去，一点一点失去锐气，一步一步远离梦想——但又不甘心。他想，「可能是大二的压力太大了。」
他常会想到自己的成绩。他会想到当自己的成绩被拿去比较之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他们是不是会联想到电竞，最终给他一个「不务正业」的评价？当他意识到这种可能性时，他的焦虑更多了一分。
因为焦虑，他开始失眠——虽然确实很困，但就算捱到凌晨三四点也不想睡觉——他有些抗拒睡觉，也有些怕睡着。又或者他能从晚上十一点躺到凌晨五点，却只是断断续续地睡，脑海里各种各样的事情闪现。
张之缘记起了自己刚进高中的情境。在那所上海市排名第二的高中，他的成绩在班里不算顶尖，于是第一次自我介绍时，他下意识略去了电竞的部分——他怕引起别人的联想——虽然他最明白不过，电竞同样需要强大的技巧学习能力，只要能分配好时间，学业和电竞并不是此消彼长的负相关。
这些焦虑是他没有和父母说过的。父母知道他近来学习状态不好，但很少过问，并不清楚「不好」的原因是什么。这些焦虑他也没有和队友分享过，他不好意思说，也怕让队友担心，所以队友只知道他要做很多的课堂展示，却从不知道他的烦恼是什么。
就这样，持续到今年4月3日，张之缘的朋友圈里还有「失眠」两个字的出现。在那个难以入眠的凌晨，张之缘可能没有想到，两个半星期后的UCL东部赛区比赛中，他会在第一局就拿下五杀。
// 站出来
拿下UCL英雄联盟项目的冠军后，张之缘生活的一大改变是多了一些采访。采访中记者们总爱问：「你为什么喜欢电竞？」
这是每个电竞选手都绕不开的问题，是个在混沌中捉摸过往的问题。于张之缘而言，这是个「很难形容」的问题。
他想这是从「好玩」开始的。八年前的张之缘和所有被游戏乐趣吸引的人一样，「好玩」就是接触游戏最充分的理由。尔后他又发现，原来玩游戏也可以是一份职业，于是「憧憬」也出现了。
如果问题换成「为什么喜欢英雄联盟？」，张之缘答得就确切多了。他接触英雄联盟已经快八年。虽然八年间，他也玩过其他游戏，但英雄联盟更对胃口。一方面，它更具公平性和竞争性，不是一个投钱就赢的「俗气」游戏，另一方面它在版本、英雄和战略上不断更新；这两者保证了它作为电子竞技项目的热度。
最难回答的问题是：「你在电竞中最享受什么呢？」
赢吗？刺激感吗？张之缘被这个问题卡住，顿了很久。
「最享受的是当队伍需要我，我能站出来，有一些比较精彩的发挥，带大家走向胜利。」
这或许是一个可以料想的答案。
2016年9月，张之缘进入浙大，不久就联系上了正在创立电竞协会的同学，由他来搭线，把自己介绍给了正好四缺一的英雄联盟校队。
张之缘在校队全情投入，但发挥仍有不足。他和队友们参加了一些比赛，拿到了一些成绩，但三次在大赛中落败。大一结束后，他成为了新任校队队长。在2017年7月9日，中国LPL战队在英雄联盟亚洲对抗赛夺冠的这一天，他给自己的大一做了一个总结：
「我很遗憾没有为浙大赢下任何一个大赛冠军，也为自己过去的失误无比自责，这些经历与两年来LPL忍辱负重的将士们如出一辙，因而今天中国电竞的胜利也让这个打了7年英雄联盟，曾经一个会为一场失败落泪的少年，如今坚定信仰着所付出的一切都会有结果。这是我短暂而永恒的梦啊。」
在张之缘结束大一生活的同时，队伍里的卢哲涵等老队员开始了大四生活。校队前三年平平的战绩以及队友渐渐退出的现状让卢哲涵也萌生退意。
这时张之缘做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决定。他重新讨论纳新计划，讨论如何办更成熟的校内活动。原先校队分为一队和二队，张之缘成为队长后立即取消二队，让新人从替补开始打起。「在一二队并存的时候，出去比赛的一般只有一队，二队缺少动力。现在只有一个队伍，首发和核心都是新人可以期待的。」最终他将两名大一学弟吸纳进战队。
「张之缘在训练模式上会有针对性地去组织训练赛和独立训练，比如训练一些强势英雄、强势阵容等；在战术体系上，他也一直在尝试最新的韩服套路，有多变的英雄阵容策略，几乎每一把都能在阵容上取得先机。」卢哲涵回忆。他和张之缘在校队相识，他知道张之缘对电竞的热爱，也了解张之缘对校队的规划。他评价张之缘是「靠谱的小伙子」，把队伍交给他「是很棒很正确的决定」。卢哲涵最终也留在了校队中。
张之缘给新旧成员共同组成的校队起了一个意味着重新开始的新名字「ZJ Novae」，「ZJ」代表浙江，「Novae」则是新星的意思。
他自己仍然在游戏中延用「Atlas」，这个从初中就开始用的名字，起的时候没有太多考虑，后来才知道它还意为「身负重担的人」。
在大一的队员邵牧云看来，当队长真的是挺「烦」的事情。备赛期要给大家安排训练赛——ZJ Novae在UCL的备赛期和二三十个学校打过训练赛；比赛的时候得联系主办方；赛前赛后都要写洋洋洒洒的战术分析；赢了比赛拿奖金还得费心去催——去年年底一场比赛的3000元奖金，张之缘足足催了三个月；就连战队聚餐的时候，张之缘还迫不得已要多说点话——毕竟其他几个队员话实在太少了。
「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队员们也在分担」，张之缘倒不太觉得当队长是累的，不过他又是一阵停顿，「真要从时间上来看，其实花的不多，联系训练赛只是QQ或者微信上发几个消息的事。但这个事情本身可能会让人觉得麻烦。」
虽然队伍拿了UCL的冠军，但仍然不够成熟。张之缘决定再当一年队长，他还有很多期待等待落实——期待着领队，期待着教练，期待着活水一般的新人，期待自己和团队更高的比赛成就。
「我内心有很多热爱。如果是运营一个团队，在队伍中得到大家的信任，也能在比赛中展示自我，那我可以坚持下去。」
// 今日未济 明日可期
但有一点张之缘很明确，他不会去打职业电竞。
这个决定无关对电竞热爱程度，无关「梦想被压迫」的悲情戏码，只是一个理性衡量。
早在2003年，电子竞技就被国家体育总局列为99个体育项目之一。就如同任何体育项目一样，它的进入门槛低，进入高水平的门槛却不低，并且受着运动领域的永恒规律支配：没有人能够一直处于巅峰。
「电竞选手的公认黄金年龄在18到22岁，22岁之后状态就会下降。」张之缘说。在业内有名的LGD电子竞技俱乐部，录取选手的比例常常低于1%，而选手从参与选拔到进入一线战队则需要2-3年。所以很多电竞选手十五六岁时就已经四处投简历、试训。这也意味着他们需要更早地发现自己对电竞的天赋与兴趣，并打出足以作为敲门砖的「好看」成绩。
张之缘自认在电竞上有一些天赋，但绝对不到卓绝的地步，至少在「不成功便成仁」的电竞选手中，这份天赋不足以让他走的顺畅；快20岁的张之缘也没有年龄的优势。以往亲戚长辈只把电竞当做张之缘的年少轻狂，也不是毫无道理。
但不做「电竞选手」，并不意味着他要放弃电竞。职业选手早就不是电竞行业唯一的选择了。
UCL比赛结束后，网易游戏给张之缘发来了暑期实习邀请，实习的工作方向包括游戏开发、运营、策划、用户体验等等；现下游戏直播也是兴盛的大产业；比直播再广阔一些的，是直播或视频播出平台的运营；如果更偏向个人发展的话，那么还有战队教练、战术分析师等等职业可以选择。
众多方向中，有的张之缘原先就了解，有的在自己做出点名堂后才出现在视野里。「拿了一个冠军后，大家对我的认可更多，渠道和资源也更多，我接触了更多提供建议的人，也慢慢对未来有更好的思路。」比起一个多月前刚结束UCL比赛时的迷茫，张之缘的状态从容多了，「电竞产业发展多元化，其中有很多机会，我可以先继续接触，不用特别早地下决定。」
更让他心安的是，父母现在比以前更支持他做电竞方向的事情。
UCL东部赛区比赛在上海举行，同在上海的父母特地去现场观看了张之缘的比赛。那一场比赛是浙江大学对阵华东理工大学，前两局双方各赢一分。第三局快要开始了，张之缘才偶然发现父母就在观众席上。趁着比赛开始前的这一点时间，父母简单交代了他几句，让他不要紧张、调节心态。
其实比张之缘更紧张的是他的妈妈，她只能看懂个大概，事后她对张之缘感慨道：「一会儿这边被灭掉了，一会儿那边被灭掉了，以为这边被灭掉游戏就结束了，结果一会儿他们又灭掉了对面。看得我心脏病都吓出来了。」
比赛结束一个多月来，父母已经好几次催他回家，去和了解电竞现状与前景的长辈聊聊，去投投简历。
就在不到一年前，张之缘还将电竞称为「一个可能不会实现的梦」、「短暂而永恒的梦」，现在他虽然还没追到这个梦、还在追梦，但追梦路上却多了推他一把的人。
前几天，他又在凌晨五点醒来，只不过这次的原因是睡觉时间提前到了晚上九点。长时间的训练与比赛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一些劳损，他最近正在参加健身房的康复课程。「我只是锻炼完想躺一会儿，但不自觉就睡着了」，他不再抗拒入眠，「我不清楚是不是UCL的胜利带来的效果，但总体情况的确变好了。对学习的焦虑也好一些了。」
张之缘专业班里的同学渐渐又能看到张之缘，他一个人坐在后排，还不怎么说话。
大二开始以来的焦虑状态他现在记得不是那么真切，只记得当时一切都特别难处理，设立的目标总也完不成。
一切都在好转，张之缘想，他「现在就走出来了。」
（文 | 求是潮新闻资讯中心 周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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